校园的香樟树-j9九游会真人游戏第一品牌
时光总是太匆匆,离开讲台近三十年了,我依然怀念校园的那棵香樟树。
学校是乡里的中心小学,位于最热闹、最繁华的地方。一条从县城通往南岳的公路蜿蜒而过,公路两边散落着邮电所、派出所、供销社、粮站、兽医站和一家旅社,几十户民居,十几棵白杨树。乡政府只有一栋办公楼,四层高、十几弄,孤兀地耸立在离公路几十米处。
一到下雨,从山里、冲里滚滚而来的黄汤倾泻到公路上,沆沆洼洼的路面到处是积水坑,好像一根线上串起来的大大小小的水泡。雨停了,水泡慢慢缩小,留下一层薄薄厚厚的泥浆。太阳一晒,尘土飞扬,房子上、树上、菜畦上都蒙上了一层灰黄。人们称这条下雨是水、雨停是泥的公路叫“水泥”路。
中心小学建在一个小山窝里,三面环山,离“水泥”路也只有几十米。一条斜斜的长坡伸向校门,黄褐色的泥土路上挤满了不规则的小石子,走上去脚底有微微的挫痛。校门高大而阔绰,门柱上贴满了黑亮的瓷片。长坡两边栽着高高低低的香樟树,树蔸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。
校园不大,有上下两栋教学楼,连接两栋教学楼的有一排土砖平房。
平房前边有一口深不过一米的小水塘,旁边长着一棵高大的香樟树,粗壮的枝干向四周伸展,几乎荫盖了整个水塘和大半个上操场。
香樟树四季常青,新叶层叠在旧叶子上,清新明亮,嫩绿得冒油。晚春时节,细碎黄白的花,一簇一簇的,从这一片叶子下钻出来,从那一片叶子下钻出来,带着浅绿和芬芳,给人清凉温润之感。
香樟树下是孩子们的乐园。风起,吹落一地细细碎碎的花蕊,空气里弥漫着特殊的芳香。这种芳香,和田野里的菜蔬稻香,山坡上的松桂气味,空气中的缥缈烟雨,校园里的书香墨韵,混杂在一起,酿成醉人的气息。下课了,两个水泥红砖砌成的乒乓球台成了孩子们“华山论剑”的舞台,单打、双打、混双打轮番不休。有人随便从地上捡起一颗小石子、小瓦片,猫着身子往小水塘“打水漂”,悠地一下从这头梭到了那头,水面上划过一条条渐行渐隐的线。更有那调皮的,专挑那落在地上的好看的红香樟叶,写上自己或同学的名字,轻轻地往水面一捏,任由他在水面上漂荡,过几天再捡起来,看谁的红叶和谁的红叶挨上了边,又成了新的谈资。香樟树上结出青色的籽,极像一丛丛带长柄的小葫芦,也成了孩子们欢乐的由头,随便从地上捞起几粒,或跳起来往树上抓一把,握在手里,由你猜单猜双。一阵高过一阵的欢笑声在校园回荡。
其时我刚从二十里外的一所小学调来,玲在乡政府上班,每天下班后我们骑着单车去她家。
一个冬日的午休时间,有人敲我办公室的门。是校长。
校长四十来岁,高个子,瘦削的脸上挺着红红的鼻梁,走起路来像一阵风。
校长说,我们聊聊。我很腆腆的,不知所措地站在校长面前。
原来,我和玲的婚事因没房没钱而拖着,传到校长耳朵里了。
学校有十二个班,二十来个老师,一半以上是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,外乡镇分配来的就有五六个,可总共才四个教师套间。校长的家,在离学校十多里远的高山上,每天他天刚亮就离家,天挨黑才返家,用双脚丈量学校到家的距离,二十多年了。我去过他家一次,不是上坡就是下坡,山道崎岖,杂草丛生。我问校长,为什么不住到学校来?校长叹了一口气,说,我也不想每天来回跑呀,但在山里好歹还有一个窝,学校住房少,还是留给有需要的人吧。
临走,校长说,住房我想办法,钱大家帮着凑,你们就准备今年冬天结婚吧。
那年元旦,在校长的操持下,我和玲在学校结婚了,住房在香樟树的正对面。
时间长了,我也喜欢上了在香樟树下站一站,坐一坐,看一看,任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投下来,在周身不停摇晃荡漾。闻一闻香樟树一年四季不同的香味,摸一摸那粗糙而瘦干的皮,拣一片最美的叶子夹进书面。静夜里,斜靠着树干,听风从树叶上掠过,夹杂着远远近近的松涛起伏,呤咏着张爱玲《更衣记》的一段话:“回忆这东西若是有气味的话,那就是樟脑的香,甜而稳妥,像记得分明的快乐,甜而怅惘,像忘却了的忧愁。”便不知不觉陶醉了。
不久,因为教室少了,乡里领导决定拆掉平房,填了水塘,挖掉香樟树,新建一栋教学楼,并指定由校长负责。
平房可拆,水塘可填,香樟树坚决不能挖。校长和领导拗上了。
“场地不够怎么办?”领导恼了。
“ 大不了再征一点地。”校长说,脖子上的青筋一鼓一鼓的,额头上冒出了小汗。
在校长的坚持下,香樟树没有挖掉,校园又扩大了,加建了六套教师住房。住校的老师越来越多了,琼就是其中一个。
琼刚从师范学校毕业,会写会讲会唱,戴着金丝眼镜,经常抿着嘴笑,脸上有浅浅的酒窝。琼的住房就在香樟树旁。
琼刚一报到,就勾走了鹏的魂。鹏是乡里电视台的播音员,每天有事无事总往学校跑,一双眼睛不停地往琼的方向扫射。
时间长了,校长看出了鹏的心思。
校长在香樟树上装了几个大灯泡,邀请老师们晚上一起在树下品尝葡萄。等琼到了后,鹏也来了,一米七几的个,白色的上衣,铮亮的皮鞋,在琼的对面坐下。
吃完了葡萄,校长说,我们不能忘了买葡萄的人。如昼的灯光,映红了琼的脸。
葡萄为媒,香樟为证,鹏住进了琼的心里。琼问,你为什么喜欢我?鹏说,开学那天,阳光正好,风儿正好,你穿着碎花裙,站在香樟树下,摇曳的风景更好。
葡萄故事后,校长接二连三地在香樟树下讲了好几个水果的故事,学校又添了好几对新人。
香樟树越长越高,旁逸的枝叶伸进了二楼的阳台,细碎黄白的花,飘到了三楼的窗棂上。
有一次,我问校长,征地比挖掉一棵香樟树难多了,你为什么要自找苦吃呢?
校长什么也没有说。
后来,好几位年长的教师告诉我,这棵香樟树是学校最早的印记了,是校长栽的。校长是个半边户,老婆在家里种田,他十八岁开始当民办教师,一直辗转在附近的山区小学。第一次扩建时,因征地矛盾十分突出,学区领导把他调来当校长,他没日没夜守在工地上,一周难得回一次家,连庄稼的收割也耽搁了。为了避嫌,他把已在学校代课好几年的儿子也劝退了。儿子赌气外出务工,几个月不和他联系。校长文化程度不高,可他肯学肯钻肯干,十分自律,宽严有度,尤其是对年轻老师厚爱有加,学校从一所村办小学逐渐成为乡里、县里的红牌。
伴随着三次扩建,校园越来越大,陆续栽种了水杉、银杏、桂花……我问校长,为什么香樟树栽得最多?
校长带我去离学校近两公里的曾国藩故居富厚堂参观。曾国藩是我国近代政治家、战略家和文学家,湘军的创立者和统帅,洋务运动的先驱,清代中兴第一名臣。富厚堂始建于晚清同治四年(1865年),周边仿泮宫式样设计,内部属典型的明清回廓式四合院建筑。富厚堂原名八本堂,后来根据《汉书》“列侯大者四万户,小国自倍,富厚如之”,改今名。仰望高悬富厚堂内的“八本家训”,校长说,曾国藩留给我们最宝贵的财富,不是荷叶境内的“九堂十屋”高大建筑,而是清芬世守的家风和极重教育的远见。曾国藩家族后人20多中了秀才、举人、进士,160多人接受了高等教育,其中100多人取得博士、硕士、学士学位,成为院士、教授、研究员、高级工程师,都是各行各业的佼佼者。一百多年间,曾氏后裔没有出一个败家子,真正做到了且富且厚。
漫步富厚堂后山,校长指着几株百年老樟告诉我,樟树又叫豫章,江西省内遍布古樟,古代南昌多产大樟树,所以叫豫章郡。鲁迅的长辈希望他像樟树一样长寿成材,所以取名周樟寿。校长说,富厚堂虽是候府,却极尽简朴。我们既要质量兴校,也要勤俭办校。学校经费很紧张,每一分钱都要卡着用。相比其他树苗,樟树苗更便宜一点,既易成活又好管理,不仅能观赏,还是上等木材。樟树的生命力强,不管经历多大的风霜雨雪,一年四季都生机勃勃;即使只留下一个树蔸,照样长出挺拨的苗。学校四周是山,夏秋蚊虫较多,高大的樟树既能绿荫蔽日,又能发出特殊的芳香,帮助人们祛除风湿,驱赶蚊虫。
听着校长漫不经心的话,我似懂非懂,也许这就是“树木树人”吧。
新人们有了爱情的结晶,校园更热闹了。孩子们出生后,天天在地上滚爬,身上时不时长出许多小水泡,痒痒的,打针吃药涂抹总没有什么效果。校长和他的老婆采来一袋袋草药,里面还放了几片香樟叶,熬上一大锅汤,经常给小孩子们洗澡,孩子们身上的小水泡消失了,也不痒了。孩子们总爱围着香樟树绕圈圈,校长走过去,就双手轮流举起一个个孩子,让他们摘树上的红叶子。孩子们都管校长叫爷爷。
“豫樟凝绿雪霜中,何事春来一转蓬。自是新条更旧叶,不关摇落是东风。”不到五十岁的校长申请辞职,向乡里推荐三个20多岁的教师,组建全乡最年轻的学校领导班子。
乡里征求校长的意见,想要他去农校负责。校长说,我很喜欢鲁迅先生那段话,“有一分热,发一分光,就令萤火一般”。我身体还好,还能站讲台,就让我在这个学校继续干吧。校长成了新校长的下属。
几年后,我搬离学校,老校长和新校长叫来了全体老师,大家一起在香樟树下合影,老校长坐在最中间的位置。
又过了几年,那三个20多岁的年轻人都先后离开了那所学校。新校长当上了乡镇中心校的一把手,另一个被乡里调走了,还有一个考上了研究生,现在是一家上市公司的副总。
时过境迁,乡改镇了,昔日的“水泥”路变成了宽阔的水泥公路,街道两边都是晚清风貌小楼,成为全国历史文化名镇。老校长山里的房子倒了,也搬来了学校。中心小学越来越靓,被评为市级文明单位。
有些人,走着走着就散了;有些情,说着说着就淡了。当年的那三个年轻人如今也都五十出头了,他们一年也难得见几次面,见了面就结伴去学校,去看那棵老樟树。